作者:古德文
我在十来岁的时候,正月里走亲戚,看过大同县落阵营、倍家造的踢鼓秧歌;在大同一中(原在十里店村附近)念书时,因寒假照校,看过平旺村、寺儿村的踢鼓秧歌;在怀仁工作期间,曾陪同时任县委王建功书记看过石庄、宋庄村的踢鼓秧歌。
经过多次现场观看,我对踢鼓秧歌产生了两种感觉:
一是各地的踢鼓秧歌,虽然穿装打扮有所不同,但演出的时间、队伍组成、主要角色名号、表演的内容都是大致相同的。这就说明,踢鼓秧歌是朔同地区源远流长的一种传统民间舞蹈,具有深厚的农村文化底蕴。
二是踢鼓秧歌是一场能够引起全体村民高度重视的重大舞蹈活动。村里演舞高桥、跑旱船(小车会)等红火玩意时,许多中老年人出来看上一阵就返回家干营生去了。惟独上演踢鼓秧歌时,全村上至七、八十岁的老人,下到七、八岁的小孩都异常热情,从始至终都会紧跟着秧歌队,与之一起欢腾。直到舞罢人散时,广大农民都会喜盈盈地互相道贺,齐说:今年的踢鼓秧歌真舞好了,舞出了喜气,舞出了彩气,舞出了吉祥气。
在这两种感觉的驱使下,我决心想把踢鼓秧歌的来龙去脉弄清楚,搞明白它究竟在表演啥意思。为此,我曾专门拜访过各地的“知古老人”(年纪都比我要大四、五十岁,均系前清遗民),向他们请教了有关踢鼓秧歌的民间传说。曾翻阅过《大同县志》、《怀仁县志》,寻找过有关踢鼓秧歌的文字记载。我还有意地同一些同学、同事探讨过有关踢鼓秧歌的种种问题。
在获取了大量信息,占有了一定资料的基础上,我抱着实事求是的态度,对踢鼓秧歌进行了由表及里的分析,衡情度理的推断,终于得出了以下几点认识和理解:
一、踢鼓秧歌的本质属性——广大农村的迎春舞蹈
秧歌,现代汉语词典注的明白,它是流传在北方地区的民间舞蹈。民间舞蹈就是乡村舞蹈,农民舞蹈。其实,一个秧字,已把这种舞蹈的本质属性定了下来,他是庄户人在跳庄禾之舞。
踢鼓秧歌是一种特殊秧歌。它的特殊之处就在于它是广大农村专在春节之后、元宵节期间上演的迎春舞蹈。《云中郡志》记载的“演春”之说,正好印证了我的这一推断。
“春节”是中国农村最重要的传统节日,农民称之为“过大年”。春节的到来,标志着新的一春的到来,新的一年的开始。为此,宋朝王安石写下了一首脍炙人口的诗:“爆竹声中一岁除,春风送暖入屠苏。千门万户曈曈日,总把新桃换旧符。”我们朔同地区则形成了一个用踢鼓秧歌喜迎新春的传统习惯。
我们的祖先怎就想出这么个好折套?(注:折套系大同方言,意指有折子有套路的红火玩意,问句中则是专指踢鼓秧歌。)
对我提出的这个问题,落阵营一位姓吕的知古老人作出了这样的解答——
“我们的祖先和我们一样,每逢新春到来之际就会产生新的希望、新的企盼。广大农民不企盼别的,就企盼着在新的一年里,能够风调雨顺,四季平安,获得一个五谷丰登的好年景。那时候的农民,都很信奉佛神,他们都在天地爷面前烧高香、做祷告,祈求天地爷能够体恤、垂怜,满足自己的心愿。”
此情此景,被一些懂得“时至而动,物至而应”的乡村文人看在眼里,情不自禁地萌生了创作冲动——创造一种迎春舞蹈,让农民们用自己的舞蹈动作和表情,向皇天后土表达自己的心愿与企盼。这样,既可满足广大农民的心理和精神需要,又能活跃农村喜迎新春的气氛。
乡村文人的创意,受到了广大农民的称赞,得到了民间艺人的赞同。于是,大家通力合作,很快便把队伍组成,角色名号、表演内容一一敲定,创造出了踢鼓秧歌这么一个迎春舞蹈。
古时候,广大农村的农民虽然没有多少文化,但却粗知“三才者,天地人”的儒家名言,深信“一念至诚,感天动地”的佛家说教。所以,踢鼓秧歌一出现就在广大农村爆炸了一颗精神原子弹,引起了巨大震动,强烈反响。大庄小村群起效尤,四路八下广为传播。从此,每年春节之后,广大农村都要组织起大大小小的秧歌队(大型的有四十多人,小型的不到二十人。无论大小都有一定之规:以成双配对的踢鼓的、拉花的为主体,占到总人数的2/3),极其隆重地举行这么一场迎春舞蹈。而且逐渐形成了风俗,养成了习惯,一代传一代地流传至今。
这个迎春舞蹈为什么叫踢鼓秧歌?
对我提出的这个问题,平旺村的一位姓王的知古老人给与了这样的解释:“迎春舞蹈的伴奏乐器是鼓和锣,秧歌队伍是踩着统一的锣鼓点起舞的,所以叫踢鼓秧歌。还有个缘故,据说原先踢鼓的手中都舞着一个小鼓,拉花的手中都拿着一面小锣,故而踢鼓秧歌又名舞鼓秧歌、锣鼓秧歌!”
舞鼓秧歌?舞鼓是五谷的谐音,莫非是五谷秧歌?!
有门!庄户人的迎春舞蹈理应就该是祈求五谷丰登的秧歌,简称当为“祈谷秧歌”。
对头!踢鼓秧歌的“踢鼓”二字谐音恰是“祈谷”一词。可见,踢鼓秧歌极可能就是“祈谷秧歌”。
根据上述演绎推断,我得出的结论是:我们祖先创造的迎春舞蹈,原本叫做“祈谷秧歌”,因为广大农民没文化,理解差,竟将它谐音误称为踢鼓秧歌,误传至今。“祈谷”变成“踢鼓”,给这个迎春舞蹈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,令今人产生了许许多多的迷茫和误解,致使这一传统迎春舞蹈渐有迷失本性的危险。
二、踢鼓秧歌的表演内容——祈祷五谷丰登的活动
踢鼓秧歌表演的内容是什么?
只要透过它红火热闹的表象,留心一下它的门头脚道,就可以清楚地看到,它所表演的是一场祈祷五谷丰登的活动(仪式)。
它有两大看点:一是祷地舞蹈,要舞出一副舞鼓疯蹬(五谷丰登)的生动景象来。真有一股“长岛人歌动地诗”的风味。二是祈天舞蹈,要舞出一幅天下太平的字样来。(中小型秧歌队舞出的是太平二字)。真有一种“天若有情天亦老”的情趣。
据一些老年人讲:早先,祷地舞蹈是在土地庙前表演的;祈天舞蹈是在天神庙前表演的。解放后才逐渐改成了都在街头表演。
“祷地舞蹈”的大致情景是:
秧歌头(指挥官)把手中的指挥鞭朝地上点上三点,十二对踢鼓的、拉花的立即带头踩着铿锵有力的锣鼓点矍然起舞(十二对是我看到过的,大型的比这个数多,小型的比这个数少)。“踢鼓的”人人精神抖擞,双手狂舞(原是舞小鼓),两脚疯蹬(忽前忽后、忽左忽右,蹬的有力、捣地有声)。“拉花的”个个意气奋发,挥动小锣,紧紧跟随着自己的男人,与之共舞。踢鼓的舞得刚劲有力,拉花的舞得优美多姿;踢鼓的舞得龙腾虎跃,拉花的舞得凤舞鹤翔;踢鼓的舞得如醉如痴,拉花的舞得妩媚多情。不时地用手势、眼神向自己的男人表示出一种鼓励和关爱的温情。真正舞出了男祈谷、女收罗的勤劳景,舞出了夫妻同心、黄土变金的世理情,舞出了夫唱妇随、琴瑟和谐的人性味。
同时,其他角色亦都各依自己的扮相,各显各的身手,以多种多样的身姿、神态,不住气地手舞足蹈,巧妙地配合着主角们的表演。
这场祷地舞蹈要足足舞够一个时辰,直至充分表现出一派舞鼓疯蹬(五谷丰登)的生动景象来,才算大功告成。祷地舞蹈结束时,全村男女老少要齐声高叫三声“好!好!好!”
“祈天舞蹈”的大致情景是:
秧歌头把手中的指挥鞭朝天举上三举,秧歌队马上就踩着锣鼓点扭开了秧歌。先是依着队列进行对面扭、换位扭。各种角色各依扮相,各显身段,一个比一个扭得欢势。“公子”摇着折扇扭,扭得风流快活;“母子”扬着彩绢扭,扭得妖妖艳艳;“踢鼓的”捋着胡须扭(三色胡须表示老、中、青三代),扭得威武雄壮;“拉花的”挥着小锣扭(三色发式表示老、中、青三代),扭得花枝招展;“教书的”戴着眼镜扭,扭得斯斯文文;“挑担的”颤着担子扭,扭得晃晃悠悠;“赖老婆”腆着肚子扭,扭得风风骚骚……一角一种扭法,一人一幅扭样,多姿多态,五彩缤纷,一片欢腾,一团火红。
扭上大半个时辰,秧歌头忽地把指挥鞭朝四个地方一指,头对鼓、二对鼓、三对鼓、四对鼓立即分头率领多少不等的四支人马向四个地方扭去。四个分队扭到指定地点后,在秧歌头忙忙碌碌的指挥下,各自展开了“摆列舞”。每个队员都边扭边寻找自己的最佳站位,互相观照着不断调整。这样,扭着扭着,一幅“天下太平”的字样便逐渐显现出来,固定下来。这时,全村男女老少一齐鼓掌,大声欢呼。在一片掌声中,锣鼓声戛然而止,“祈天活动”宣告成功。
综观踢鼓秧歌的全部表演内容,我们可以清醒地感到:它确系广大农村在迎春之际,为了企盼五谷丰登而举行的祷地祈天活动(古代该称仪式)。据此,我们完全可以肯定地说:广大农村的迎春舞蹈“踢鼓秧歌”,实实该叫“祈谷秧歌”。
踢鼓秧歌能把祷告五谷丰登与祈盼天下太平联为一体,一以表现,是很有警世、醒世重大意义的。它明确地告诉我们:没有五谷丰登,社会就不会安定;社会若不安定,五谷丰登就失去了保障。对人类社会来说,五谷丰登与社会安定永远是一个有机的统一体,二者互相联系,互相作用,互为依存,相辅相成。
我认为,我们今天能够深深懂得一手抓发展、一手保安定的无比重要,肯定与受到“祈谷秧歌”之类的优秀传统文化的熏陶有着很大关系。
三、踢鼓秧歌的角色名号——农村人物的艺术称谓
踢鼓秧歌的秧歌头(指挥官)名号叫“落毛的”,主角(若干对成双配对的男女)男的通称为“踢鼓的”;女的通称为“拉花的”。这几个名号似乎都有点怪异,其实,都是农村人物的艺术典型称谓。
大家可以先想想赵树理的《三里湾》。在他的笔下,三里湾的村民给村中的一些典型人物都起了一个合情得体的外号(绰号)。比如:范登高因为土改时当村干部,分土地、浮财时占了些便宜,被村人针对他的行为事实,依着他名字的谐音送了个外号叫“翻得高”。青年农民满喜,因为性子急,行动快,干起事来风风火火的,村人依着他的性格和行为特点送了他个外号叫“一阵风”……
想想《三里湾》的这一特点,思思农村生活的实情,我们就会感到:谐音取意起雅号、送外号,这是乡村人们的风俗习惯,也是乡村文人的艺术特长。依据这个风俗和特长去仔细品味、理解,前面三个名号不仅毫无怪异可言,而是尽显了乡村人文的特点。
“落毛的”——这是村里人送给一位很受群众喜爱的“村官”(古时叫闾长、里正,今时叫村长)的爱称。因为他年近五十,既忙着自家的活,又管着全村的事,成天处于老忙的状态,头发大把大把的脱落,故称“落毛的”,谐意“老忙的”。这个名号抓住了村长的身份特征、生理特点,在戏谑中饱含着深情的敬意,体现了农民的幽默、农民的诙谐、农村的风俗和情趣。
“踢鼓的”——这是乡村文人对农村男人的艺术通称。在男耕女织的时代,农村男人们都是负责下地耕作,从地里往回家刨闹粮食的。他们的通称理所应当就是“祈谷的”(踢鼓的)。“祈谷的”这个名号既形象具体,又生动切实,俗中见雅,风中带趣,实乃农村人文的艺术经典称谓。
“拉花的”——这是乡村文人对农村妇女的艺术通称。在男耕女织时代,农村妇女们都是负责纺花织布的。我们朔同地区的妇女虽不直接从事纺花织布,却依然成天在和棉花打交道。她们要攥着大把的棉花,拧着线砣,自己捻线,以作为全家缝衣补烂之用。她们还要把大团大团的新旧棉花拉抉开,撕匀、铺好,絮成各种各样的棉套,为全家老少缝制棉衣棉被。所以她们的通称理所应当就是“拉花的”。“拉花的”这个名号和“祈谷的”一样,既形象具体,又生动切实。还有,一个花字,把女性的美尽寓其中,亦是农村人文的艺术经典称谓。
解开了主要角色名号的奥妙,其余角色名号就尽可在农村中来个“对号入座”:
“公子”——乡绅、地主的儿子。
“母子”——乡绅、地主的婆娘。
因为他们家有钱有势占地多,凡事都要占个上风头,所以他们就站到了秧歌队伍的最前面。他们是靠前的,暗寓靠钱的。编排的实在切合世理人情。
“教书的”——村中的私塾先生。
“念书的”——村中上学的孩子。
“诵经的”——村中的住庙和尚。
“打梆的”——村中的打更人。既似和尚的徒弟,又像村长的帮手。
“放牧的”——村中的牛羊倌。
“卖药的”——村中的医生。
“挑担的”——村中的货郎。
“开店的”——村中开车马店的掌柜。
“赖老婆”——是乡村人对某些特殊妇女的专称。这些妇女的特点是花狸狐骚灰打扮,不会勤俭持家过光景;胡说乱道没遮拦,经常惹事生非。秧歌队中的这一角色,眉头扣着一个很大的火罐印,胡跑乱窜瞎蹦达,竟敢与“落毛的”丢眉扯眼胡搅缠,充分表现了她的个性特点。她的出现,使秧歌队更具百姓气息,更具艺术魅力。
总之,踢鼓秧歌的队伍组成,充分显示了主体性和整体性的和谐一致;踢鼓秧歌的角色名号,充分显示了风雅和通俗的珠连璧合;踢鼓秧歌的表演内容,充分显示了祷丰收与盼平安的有机统一。无论从那个角度看,无论从那个层面讲,踢鼓秧歌都是民间舞蹈中的一枝奇葩。它的思想性和艺术性之高超,实非一般民间舞蹈可比。但愿这个优秀的传统迎春舞蹈能够得到很好的继承和发展,让它那祥和的人文艺术之光光耀千秋,流芳万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