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刘烈妇”探疑

《清史稿》被称作一部“未定稿的正史”，如同所有的史书一样，怀仁和怀仁人在《清史稿》中罕有只言片语提及。然而，内中却有一个怀仁人的事迹，可惜却有姓无名，称作“刘氏”。之所以如此是因为：她是一个女人。在她身置的那个历史阶段，女人的姓名是不会成为一个真正意义的名字的。

再看《怀仁县志》，也载有这个被称作“刘氏”的人，并且有两处提及，且相形之下篇幅较长。

总体看来，属于“刘氏”的故事情节并不曲折，却有诸多令人不解之处，现摘录原文如下，以与读者共同辩析。

之一：王某妻刘，怀仁人。岁大无，豪族结奸侩货没饥人子女。刘度不免，从容语其夫曰：“姑老子幼，不耐饥，旦暮俱死，无益，计不若鬻我。诚得多金,姑与子可无死。汝第送我于郊，我得以身完！”夫忍而许之。侩至，遂鬻妇，夫送之行。四日，侩屏其夫，夫未去。刘语侩曰：“我夫不能庇我，以至此，恋恋何为者？是非痛詈之，弗肯去也。”俭以为诚然，纵饮且醉。刘出，呼其夫，拔簪刺喉死。侩皆惊,散去。

——摘自《清史稿·列传二百九十八·列女四》，编者赵尔巽。　　

之二：王男子妻刘氏，里推色秀。家贫，有老姑，夫不能养。妇勚薪硙延日；岁大饥，有豪族钩结奸贾，货没饥人女子，刘度不能免，从容谓其夫曰：“老姑、稚子不耐枵腹，旦暮将俱死，俱死无益，妾数被来者购以多金。金诚多，家可无死矣，君第送妾于郊，金既全得，妾终以身完。”男子计无复出，遂忍而许之。画定，夫妇中夜相决。明日，贾儿如其许来购，既成，王男子如刘氏言送之郊。贾儿防有他变，令男子复护出界。行四五日，舍于天成。贾儿几度无事，乃鞭逐男子匿外舍。贾儿盛酒易服，若将渔者。妇诡曰：“吾夫不能保吾躯，以至此闻，且依依私匿于外，非痛詈之不肯去，去则可以成吾新好矣。”贾儿以为然，行酒酣，纵不知所为。妇乃出，以贾意呼示其夫，遽引簪刺喉而卒。自是，贾者星散，道路俱称饥妇为奇节云。

——摘自《怀仁县志·艺文·刘烈妇传》，作者为大同拔贡陕西达州知州郭傅芳。　　

之三：刘氏，王男子妻。家贫，有老姑。夫不能养，氏鬻身以全姑。既得价，刺喉而死。详艺文。

——摘自《怀仁县新志·卷八·列女》　　

通观引述的几段文字，《怀仁县志》是以“艺文”和“列女”的形式收入，而《清史稿》则单以“列女”的形式收入。相较之下，虽有繁简之别,但整体差异不大。从成书时间来看，怀仁“艺文”一篇应该更早些,且更详实一些，为便于阅读，本文择其译之,不计有画蛇添足之嫌——

刘氏为王姓男子之妻，是怀仁一带公认的美女。其家甚贫，还有一个年迈的婆婆，其夫王某不能养活，仅凭刘氏打柴推磨聊以度日。这一年，怀仁逢灾，百姓无裹腹之食，县里的豪强勾结奸商贩卖贫家女子。面对这种情况，刘氏自知不能幸免于难，于是从容地对丈夫王某说：“婆婆和孩子耐不得饥饿，迟早都将俄死，我们一家子都死了也不是个办法。好几次，那些可恶的人贩子来咱们家，愿出重金买我，如果真有了那么一笔钱，我们的家庭也可以保全。如果你不放心，在卖我的时候，你可以把我送到郊外，既可以得到重金，也可以保持我的贞洁，你认为呢？”王某没有别的办法，只好忍痛答应。签好卖身契约的这一夜，夫妻二人相拥而泣，涌泪话别……第二天，人贩子如约前来，完成买卖程序后，王某按照刘氏的安排送到郊外，人贩子为了防止变故，又让王某护送出怀仁地界，就这样走了四五天，住宿在一个名叫“天成”的客栈。人贩子反复思考觉得已经安全了，就用鞭子打王某，让他滚到外边的房子里，然后，又是喝酒，又是脱衣，想强奸刘氏。刘氏假装说：“我的丈夫不能保全我肉体的纯洁，所以才到了这个地步，现在他又赖在外间不走，不痛骂这家伙一顿，他是绝对不会离去的，他如果走了，我们的好事就能成了！”人贩子信以为真，便痛痛快快地饮酒，然后便一醉不起。这时，刘氏跑到外边，把当初出卖自己的意思大声讲给自己的丈夫，然后，拔下簪子刺喉自杀……对此，人贩子纷纷逃散，人们都称赞刘氏的奇节。

把古文译成现代文，表面看起来意思更明白了，但我仍然有几处疑惑，进而细读之后，隐隐发现：这是一个古代怀仁女子极具冒险性的求生计谋，她准备将人贩子杀死，却因丈夫的懦弱而未遂，最终在无奈之下，因失望而自绝！

其实，从一开始就可以知道，这位刘氏妇女既想得到重金，又想保全贞洁，唯一不想要的是:死亡。就此，她设计了一个看似完美的计划，然而，文字中对这个计划的表述却是含糊而简约。如果说，如“怀仁列女”之中的表述，她只是为了得到重金,使婆婆性命得以保全，然后从容自杀，那么在“画定”、“既成”之后，让丈夫送到郊外的举动又为了什么？试问，仅此就可以实现“金既全得，妾终以身完”的目的吗？绝对不可能。郊外相送，或许有浪漫的氛围，却不会实现“得金”而“身完”的双赢目的。我大胆地推测，刘氏妇人的完整计划是:让丈夫王某杀了人贩子,然后“夫妻双双把家还”！

——面对举家死亡的威胁，面对失去尊严的必然，这样的选择，可以理解！

然而，接下来的事态发展，并没有沿着刘氏的计划走，丈夫固然是送到了郊外,却不能、不便或不敢下手，为什么呢？完全可能的是：当时，怀仁虽然遭灾，且民不聊生，但治安状况还相对较好，这不,人贩子还不放心呢，你想送,就把我和你老婆直接送到怀仁县境外吧！还有一种可能:人贩子不是一个人，这个内容文中一直模糊提及，然而，依文章结束“星散”的描述，可以隐约觉得，他们可能是一帮人，尽管不会很多。

就这样，由几个(或一个)人贩子、一个已被丈夫“出售”的绝色女子、一个伺机行动却无从下手的怀仁男子所组成的特殊“旅行团”继续前行，走了有四五天，没有事实可以证明，在这几天内发生了什么，却可以发现什么都没有发生。王某，一个连家都不能养活的无能之辈，怎么可能动手去实施一个如此骇人听闻的杀人计划呢？

故事的高潮在“天成客桟”的那一夜。

可能，人贩子觉得出怀仁了，安全了，不需要王某这个“电灯泡”了。或许，人贩子觉察到这个一直随行的男子似对他们构成一定的威胁，于是“鞭逐”之。

读古文，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是断句，如果“鞭逐男子匿外舍”是一个完整的句子，那么，有这样一个疑问：人贩子难道希望王某就这样一直跟着走，只是不希望他一起住宿？难道要把王某聘回老家去当管家？这样有什么益处？

反之，以“鞭逐男子，匿外舍”来读，就可以体会出这样的内容:人贩子让王某滚蛋，以便于自己和刘氏的“好事”，而王某没走，却悄悄隐匿在了“外舍”，准备实施既定计划。

——我倾向于后者。

可是，王某的行踪让人贩子们发现了，甚至准备对他下手，怎么办？刘氏于是作了一个更大胆的决定:主动向人贩子坦白，而且轻描淡写地说，我丈夫因为不能保全我，所以才悄悄藏在外边,不痛骂他一顿，他怎么肯走？他走了，我们就可以……

这样的解释是很合乎情理的，人贩子信了，但文中没有交待他是不是真的痛骂了王某，然而，我们可以肯定，他骂了，甚至不仅是骂！那么，其结果呢？文中同样没有交待，我们却可以推测，没有出息的王某，溜了！

这样读下面的内容就明白了：人贩子放心地喝酒，达到酣醉不起的境界，甚至，也不仅是喝酒，完全可能作出了玷污刘氏的举动……

终归，人贩子“不知所为”了，刘氏觉得是时候了，该动手了，就跑到外边去叫丈夫，结果,没有找到……

——这就是“以贾意呼示其夫”的正确解读方法。原本，我读不懂“贾意”所指，依此推断，可以明白：当刘氏发现丈夫怯懦地逃遁，自己一个弱女子孤身面对一个或数个沉醉酒乡的人贩子，她该怎么办？于是，在绝望中，她大声道出了当初出卖自己的计划初衷，以痛斥并明证丈夫的无能，然后，自尽！自尽的方式何其残忍：以簪刺喉！仅此，便非一般女子能为。

《怀仁县志》上《刘烈妇传》的作者郭傅芳，是一个“大同拔贡”,可能也是一个怀仁人，最起码和刘氏算是老乡，他的身份是知州，相当于现在的县级市市长吧，他能够亲自为刘氏作传，可以知道，这事情当时在怀仁甚至更广的地方影响之大。然而，仅仅是一个民妇的自杀事件，似乎还不足以引起如此级别官员的情感调度，所以，我还有一个推断，刘氏可能把人贩子也杀了！不然，仅仅是丈夫溜掉、奸贾酒醉这事情，引不出“遽引簪刺喉而卒”的惨烈悲剧！

——或许是，因为其事导致一条或几条人命惨亡的恶果，在当地引起了极大的震憾，所以引得一位“市长”作文，其最初的目的可能是用于警醒世人，或送呈官府，最终被收人地方志书，后又被《清史稿》作为列女收录。在引述收编的过程中，编者根据需要,不断删改最初的情节，以保证列女的高大形象，却导致读史者似是而非的迷惑。

然而，需要说明的是：即使刘氏谋划杀害人贩子，这事情也没有根本性的错误，而应该归咎于那个罪恶的时代，那是个不把人当人、不让人当人的时代，仅以买卖妇女形同交易牲畜之举，便可窥一斑。

从这个角度上讲：刘氏，绝对是一个有“奇节”的古代怀仁列女！